Skylar

檐上某

上·弃身锋刃端

迟驻醒来的时候是在沧州的旧院里,虽然庭院内的花木皆已凋零,曾经爬满青藤的院墙上只余枯枝,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。

恍如隔世。

一时辨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,亦或是地府走一遭竟然走到了从前。他猛然想起什么,试探性地抬起右手,谁知卧床太久,浑身都没有力气,就连左手也动弹不得,好像少年时家中洒扫婆子说的“鬼压床”一般。

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,迟驻心道,未经阎罗殿头,独身魂归故里,那地府也太便宜我了。

盯着屋顶躺了一会儿,身体慢慢地活了过来,迟驻挣扎着坐起身,右臂相比左臂更加虚浮无力。

原来并没有回到一切发生之前啊。

迟驻靠在床头,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

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,紧接着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。

原来这里不止我一个鬼魂么,迟驻抬眼看去。

来人竟是,顾锋。

究竟还是叫贼人害了性命!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了心头,倒也不奇怪,月泉淮武功深不可测,谢采狡猾阴毒,史思明生性残暴,锋哥身在凌雪阁,乱世之中究竟难活,当日挡下月泉淮致命一击也只是偷得片刻生机罢了!

迟驻只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问道:“你又是怎么死的。”

顾锋沉默了片刻:“我还活着。”

迟驻有些发蒙。

“你也没有死,不,应该说,你已经死过一回,现在还活着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顾锋坐到床边将他扶起,又捡了个软枕垫在背后。

“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龙泉府,我身边除了独孤公子,还有一位江湖客。后来在范阳,你也见过。”

迟驻想了想:“确有此人。”

“那日在范阳城外将你……将你抛尸”顾锋移开了目光,缓了缓道,“之后我去了龙泉府,那位江湖客帮我找到了李大婶家,也拿到了你寄存的那柄弃身。我带着弃身和短歌剑谱回凌雪阁领罚,出来的时候又见到了她。她自称是苗疆五仙教弟子,教中有一秘术,叫做涅槃蛊,此蛊一生之中只能使用一次,可以为你重塑肉身。她又说有一好友,精通方士之术,能从魂墟中召回魂魄。”

听到这里,迟驻已然明了:“你这又是何必,那日我已说明白,此身为恶太多,非一死不能遂怀。重塑肉身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用?从我逃出沧州,踏进月泉宗的一刻起,就已无可挽回了!咳咳……我满身罪孽,无颜面见先祖之人,多活一日不过多一日折磨!”迟驻越多越激动,几乎喘不上气,“呵,涅槃蛊,用在我身上白白浪费了,你们凌雪阁中为国捐躯者众,为何不给他们用?!顾锋,我原以为你是懂我的……”

顾锋看着窗外淡淡道:“你如何想的,我怎会不知。只是……那日龙泉府重逢,得知摧骨血屠是你,我其实……暗自欢喜。”

迟驻厉声喝道:“顾锋!”

“小时候,阿耶喜欢你原不仅仅是因为你剑法卓然,书画上佳。报国之志,你比我强得多,只可惜命运弄人,你为了留下性命报顾迟两家之仇误入歧途,我有幸被李泌大人救下,反倒在凌雪阁浑浑噩噩十多年。长安抄家之时,阿耶命我背诵顾家家训,可到最后我还是贪醉畏醒之人——阿迟,那日在龙泉府,我虽然惊骇,可是心底里还是庆幸。”

迟驻抿了抿嘴,没有说话。

“你要毁身偿债,豺狗分尸,我都替你做了。短歌剑谱,近日也在钻研。如今我在凌雪阁供职,你父的遗志,也算圆了一些。我知道重塑肉身非你所愿,只是阿迟,你可不可以为我再活一次?”

迟驻闻言心中大震,借着夕阳余晖打量顾锋。

龙泉府重逢后,几次相遇都是刀光剑影里仓皇一见,如今看他,似乎又清减了,精神反倒是好了一些,眼下有些青黑想必是经年少眠所致。想来凌雪阁皇权利刃,吴钩台刀头舔血的日子又哪里好过呢。锋哥……一向是重情之人。

迟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说到:“你何时再回凌雪阁?”

“十日后回,阿迟,你快点养好身体,我们一起走。”

迟驻闻言讥讽道:“一起走?这些年不见你倒是学会替人安排了,先是安排生死再是安排去处。”

顾锋也不生气:“阿迟,你既然自觉欠下血债太多,往后我们可以一起偿还。凌雪阁弟子本来是几人成组行动,李林甫身死之后我无意再为人鹰犬,自请远调幽燕独来独往,如今你来了,虽然不能入阁,我行动之时也能有人作伴。此番史思明复叛之心昭然若揭,又有月泉淮谢采尹雪尘等人在旁作乱,阁中自然任务繁多。阿迟,你就当重来一回世间帮我,他日海清河晏,你我埋骨太白山麓,阿耶与叔叔泉下有知也能稍感宽慰……哪怕算做是欠江湖客的,从前的命随你处置,如今这条命是我们欠她的,怎可轻言生死?”

迟驻见他苦苦哀求,也十分不忍:“我可以随你回去。只是锋哥,你要明白一件事,我身上的罪孽自入新月卫武场时起,不是一句‘误入歧途,被人胁迫’就可说清的,此身原是不配活在世间,若能为救武林义士而死、为报国尽忠而亡皆是善终,到时你我无需再做挣扎。”

顾锋颔首:“我明白。如今这样已是万幸,我又怎敢奢求什么。我会向台首请命,多接一些任务,也算多赎一份罪。”

一夜无言。

到太白山时恰好是第十日,风带着雪粒从山峦拂下,吹过一片树林,树梢挂着许多木牌,在枝叶间发出簌簌声响。迟驻心中似有所动,不禁望向树林。

“那是墓林”顾锋解释道,“死去凌雪阁弟子的腰牌被带回,就会挂在这里”说着顾锋从袖中摸出一块木牌,“喏,这是我的。”

“你们倒不忌讳。”迟驻接过木牌,借着晚霞看了,上面刻着“厌夜”二字,并一个小小戳记,又像镰刀又像铁鞭,似乎是凌雪阁所用武器。

“为什么叫厌夜?好奇怪的名字,无典无故的。”

顾锋笑了笑:“那江湖客看到也说奇怪。那时我还未入阁,暂居李泌大人门下,因常常夜不能寐,更添头痛之症,梦中发作,大人便拟了这个名字。”

迟驻皱了皱眉,终是没有再问什么。

顾锋领他到一处山洞,放下行囊:“今夜你先在这里将就,台首如今未必能容你。”

“你们那位姬台首,是怎样的人?”

顾锋沉吟片刻道:“面冷心热,早年有些执拗,如今也渐通人情了。”

迟驻一哂:“面冷心热么,这样的人活着最累。”

顾锋也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,只掏出一把短剑:“这山上偶有野猪出没,你带着防身,夜里也戒备些,可别被猪拱死了。”

迟驻正要反唇相讥,见到这红柄短剑的模样却愣住了:“我的剑怎么在你手里。”

“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范阳,有位身着玄甲的侠士。这剑流落在外,是他花了二十二块金砖拍来送给那位苗疆江湖客的,被她转手送了我。”

“二十二块金砖?!这剑不过是仿造之物,铁匠铺花了十两银子打的。唉,那玄甲郎重金博佳人一笑,可怜神女无梦,你倒是好意思收。”

“当年把簪花空竹随手送人的迟小公子,如今看来也懂些世故了。”

“……好没意思,你快去吧,再晚些你们台首得留你吃夜宵了。”

顾锋嘴角动了动,也不知是想说还是想笑。

回到吴钩台时姬别情手上捏着一张信纸,看向顾锋的目光隐隐有些探究。

“拿好你的链刃。”姬别情冷冷道,说着也抽出了自己的武器。

顾锋微感讶异,台首这几年虽然常在武场边观看弟子们练武,但不常亲手试炼。但此时不容他多加思考,冲云链已攻到面前,顾锋小心应对,十数回之后渐感不敌,于是化鞭为刃,顺着姬别情长链的方向一划,刀光恰似一弯月色。

姬别情收了链刃:“这就是短歌?”

“是。”

“好剑法,不该辱没了。”

顾锋不解其意。

“史思明上表圣人,言乌承恩范阳策反之事,要杀光弼大人泄愤。圣人只推说是乌承恩之责,与朝廷无关。”

顾锋一时颇感不忿,却也未说什么,只是皱了皱眉。

“你想说史思明反复之心昭然若揭,又何必与他虚与委蛇?朝廷又怎会看不出,只是史思明拥兵自重,圣人……算了,原是不该说这些。如今吴钩台最要紧的一件事,就在此了。”

“史贼复叛是早晚之事,台首的意思是,吴钩台抢占先机,打入敌营?”

“不错,李泌拟了几个方案,其中一条是受安庆绪弑父的启发,要让史思明一党自相残杀,从内部瓦解。”

顾锋眼前一亮:“此计甚妙,如今史贼势大,圣人尚不敢触其锋芒。再者胡将寡廉鲜耻,兄弟阋墙父子操戈也不少见……只是,史贼为人残暴喜怒无常,跟随二十几年的耿仁智都能亲手打死,该选谁来突破?”

姬别情看了他一会儿,没有立刻回答:“你如今倒是肯关心阁中事务了。”

“……从前浑浑噩噩,是厌夜之过。”

“此事事关重大,凌雪阁自然不会孤注一掷。我派你去盯紧史思明之子史朝义,你做得到么?”

“厌夜领命!肝脑涂地在所不辞!”

“此计不可急于一时,李泌特地嘱咐要伺机而动,你在那边时时传回消息,切记不可暴露身份行踪,若是事败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“是!”

“凌雪阁此番派出多个小组,史朝义不是唯一的目标,但或许是唯一有希望成功的目标,因此你们每一组,都没有退路可言。”

“厌夜明白。”

“下去吧,行动若有差错,记得……回吴钩台领罚。”

次日顾锋收拾了行囊,清点了一应兵刃用具,即刻往山洞赶去。晨曦微薄,却被林间积雪反射得十分耀眼,洞中一堆烧光的树枝还有点点红光闪烁。迟驻整个人裹在毛毯里,露出半张脸还略显苍白,一缕黑发挂在眼前。

顾锋伸手去拨那缕头发,倒将那人惊醒,猛然掀开毛毯,左手攥着短剑喊道:“猪?野猪来了?”

顾锋一时无语,将水囊并一只温热的油纸包扔进他怀里:“凌雪阁特产,吃了早些动身。”

迟驻拆开纸包,原来是两个大肉包子,咬下一口只觉肉汁四溅,满口都是异香。

“你们凌雪阁还兼职做厨子?怎么把这个当特产。”

“这里的野猪吃得好,喜欢漫山遍野跑,天气寒冷又能养膘,因而野猪肉远近闻名。我还带了几块肉干路上吃,加了桂花蜜做的,又香又甜。”

迟驻苦笑道:“锋哥,如今我已不再嗜甜了。”

“嗯,现在我喜欢吃,轮到你来依着我的口味了。”

迟驻哑然。

“龙泉府有位卖奶茶的大姐,店里的奶茶若是买两杯就只收一杯半的钱,若是有机会去你可要陪我喝。唔,还可以去看看李大婶。”

“……李大婶家,如今怎样了。”

“那日我去的时候,大婶和狗蛋说很想你,只是你行迹飘忽不定,不知哪天才能见到。我自称是你哥哥,迁回家乡了,以后恐怕难再见面。大婶听说你有父兄疼爱,很是欣慰。”

迟驻垂眸不语,看不清神情。

“白姐姐说,那间小院是你最后牵挂之处。萍水相逢,怎么临了了倒是最念念不忘。”

迟驻沉默片刻道:“我那时,十分羡慕狗蛋。若有来生,投在寻常人家,父母兄弟、亲朋故交远离朝堂,长大了哪怕做一寻常卒子,就很好。”

“我初至凌雪阁时,也如你这样想过”顾锋蹲下身,平视着迟驻双眼,“吴钩台为上峰差遣,专做刺杀、夺物、探查、护送之事,我原以为是阁中唯一危险之处。后来李林甫作乱外阁,机枢府、百相斋、昭明苑、精密坊无人能够独善其身。阿迟,覆巢之下安有完卵?自安禄山举兵以来,我往返各地,见过无数生灵涂炭、流民失所。这人间哪里会有永安之处?家人死别,挚友生离的,又何止是我们?江湖客救了我们,却无论如何救不了天下人。”

迟驻扯了扯嘴角:“不错,是我想得简单了。如今山河破碎,那月泉淮……是我平生见过武功最高强之人,又修炼不老不死之术。苍生劫难,不知何日才能破局。”

“此番我回凌雪阁领命,正是要潜伏在史朝义左右,寻找机会让乱党内斗。朝中有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大人勉力支撑。至于月泉淮……江湖客告诉我,剑魔谢云流曾在东海与他一战,占了上风,蓬莱门主方乾武力也不在他之下。”

“谢云流?他不是拥护废帝李重茂,被先帝派人追杀叛逃东瀛,如今怎会襄助朝廷?”

“他与废帝已经割袍断义,此番未必不会出手。江湖之事,恐怕还是要倚仗这些江湖中人。”

迟驻闻言沉思片刻,双目逐渐清明:“好,我们一起去范阳。那时我跟在月泉淮左右,关于史朝义的为人,也略知一二。从他下手,不失为一条妙计。”

顾锋一时有些激动:“你说说看。”

“史思明此人喜怒无常,与史朝义之间无甚父子情谊可言,动辄打骂羞辱,所以史朝义战战兢兢,对上不敢顶撞,对下也小心周到,反倒让许多狼牙士卒归心于他。史思明宠爱次子史朝清,常常说要改立次子为储,至于史朝义是废是杀,狼牙军中也多有揣测。”

顾锋猜道:“史朝义如此处境,恐怕行事也是束手束脚。”

“不错,他无甚主见,领兵之道上也是平庸,因此更为史思明不喜。”

“听你这么说,史朝义果然是最好的人选。我们此行决不可失败。”

“嗯,此去范阳,恐怕月泉宗和鬼山会的人也在城中,我不便在人前露面。”

“无妨,台首嘱咐过我要徐徐图之,史朝义那边,我们先潜伏观察一番,回报凌雪阁再做打算。”

两人离开凌雪阁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,风很急,半空中似有一只手在撕扯着主阁顶端的红绸。墓林中木牌相击之声不绝于耳。

顾锋突然道:“今后不知会是谁把我带回这里,阿迟,会不会是你。”

迟驻这几日也习惯了他漫谈生死的口吻:“话本上都说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,那我总得陪你上黄泉路吧——你们这墓林,也不知道能不能挂外人的名字?”

顾锋笑了笑:“李大人通情达理大概不会反对,台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”

“妙极,那我明日就刻一块,同你的绑在一处!”

“好。”




中·厉马登高堤

范阳城门,三个身着狼牙服饰的胡人大咧咧坐在酒馆门口吃酒,一面嚷嚷一面对着往来的妇女品头论足。

“老王八,羊肉怎么还没送上来?把你爷爷们饿坏了拿什么赔?”

店内一个白发老头赶忙唯唯诺诺迎上来,又是斟酒又是布菜:“各位军爷多担待,肉刚刚炖烂,内人切好肉立刻盛上来!”

那打头的胡人放声大笑:“你们这些汉人真是麻烦,肉不切就入不了口,都跟你这老东西一样牙掉光了么!”

下首一个狼牙兵接道:“都是些没卵的东西,刀不能扛马不能骑,吃肉也是娘们唧唧。还切好?切他娘的切,还不赶紧端上来?”

白发老头一叠声应了,赶紧回后厨交代,顷刻间一只分成几大件的羊便端了上来,堂内肉香四溢。

三人见那收拾杯盏的妇人生得貌美,便调笑道:“老东西牙都没了,还知道享福,藏了这么个小娘子在家里呢!”

白发老头心道不妙,解释道:“各位军爷误会了!这是小人的儿媳!”

“哈,儿媳?那你儿子呢,怎么从没见过?”

“这……回各位军爷,我儿体弱,五年前就已病死啦!”

坐上位的胡人见他眼神闪躲,更见那妇人鬓角戴一朵小小白花,咧嘴一笑,眼中却无半点喜色:“病死了?是五年前投了唐军,前不久战死了吧?”

白发老头吓得一哆嗦,不敢答话。

“哈哈哈哈,你这老王八倒是藏了许多心思。儿子不识好歹,老子自然好不到哪去。敢和我们狼牙军作对,如今也只配在这里斟酒端肉,把女人送给我们享用!哈哈哈哈,你不会还指望皇帝派人来救你们吧?老实和你说了,我们归义王修表给那皇帝,要李光弼的项上人头,皇帝屁都不敢放一个,还送了许多珍宝来劝慰。你们这李唐,早已是归义王囊中之物,趁早别做些痴心妄想!”

白发老头知今日难逃一劫,面色死灰。那头簪白花的妇人却好似浑然不觉,任由那些胡人推搡着她走进内室。

顾迟二人在街对面早已看得明白,迟驻推了推顾锋道:“锋哥,既是战死唐军的遗孀老父,多少救上一救。”

“要杀容易,只怕闹出动静再惹事端。”顾锋嘴上说着,却还是和迟驻一起快步走近酒馆后墙,翻了进去。

待走进内室,两人却是一惊,之间那妇人手持链刃立于院中,三个狼牙军已然断气。

那妇人听见动静,先是一惊,回头再细看顾锋,喜道:“厌夜师兄,你怎么在这儿?”口音却全然不似女声。

顾锋愣了愣,才辨出声音是吴钩台弟子十三。这十三是个异类,鲜少在阁中接取任务,反倒整日游荡江湖,阁中人也不去管他。

“十三,我倒要问你怎么会在范阳,还装扮成……装扮成这样。”

十三双手在脸上胡乱揉搓,便有些细碎的东西簌簌落下,露出一张少年的面庞:“台首派我来盯梢,师兄也是吗?”

“既然有任务在身,怎会如此莽撞,在范阳城中随意惹事?在城门口闹出这么大动静将这三人杀了,一会儿可怎么收场?”

“……可是厌夜师兄,你翻进来不是要做和我一样的事?难不成是来这院中偷羊肉的?”

迟驻在旁听得笑出了声。

顾锋面上微红:“那你说,接下来要怎么办。”

十三眼珠一转心生一计:“师兄,我们潜进范阳,总要有个身份更好行事,如今这三个狗贼的衣服腰牌恰好能拿来用,再加上我们十方玄机之术,潜入狼牙军中,岂不是妙极!来来来,时间紧迫,你我一人一套换上,这个肥的是史朝义手下,高的是史思明账下守卫,哎呀还有一个可怎么办!”

顾锋转头问道:“阿迟,你是继续藏在暗处,还是和我一起伪装?”

迟驻道:“我可不会你们那个十方玄机,还是在暗处吧。”

“好,那这一个再想办法。”

却见十三愣愣地看着自己,神色十分迷惘。

顾锋道:“还没给你们介绍,十三,这是我弟弟迟驻,阿迟,这是吴钩台十三。”

十三若有所思,转而看向顾锋身边:“迟兄,幸会。”

顾锋又问:“这具尸体是什么身份?”

“也是史朝义手下,看方才在堂中的情形,似乎不是个无名小卒。”

“嗯,我再打探一番。不如这样,我们把这具送到史朝义面前,只说是史朝清手下悍将所为,另外两具划花面容,夜里扔到郊外乱葬岗便是了。”

“师兄好主意,这几日我在城中也常见狼牙军士吃酒赌拳,一上脸斗殴起来的。唔,这还不行”十三说着又拳打脚踢,捡起地上刀斧划拉几道,“不错,这就像了。”

迟驻别开眼,不再多看。

顾锋知道他是想起在月泉宗分尸之事,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。

“阿迟,城中人多眼杂,不如你就暂居城郊,找个住所,也帮我们探听一二。”

迟驻点点头:“那我先走了,晚了城中宵禁怕是麻烦。城北有一处丰庄,我之前路过,庄中十室九空,倒是合适。等你安顿好可以去那里寻我。”

此时已是初冬,朝中派遣二十万兵马围困安庆绪于相州。凌雪阁探到安庆绪数次向史思明求援,史思明态度暧昧,在范阳按兵不动,暗地里赶制兵器,只怕再拖下去于相州战局大为不利。

只是圣人对郭子仪心怀猜忌,竟让宦官鱼朝恩为军容使执掌大权,凌雪阁虽然多次向广平王进言,然张皇后从中作梗,广平王也难以动摇圣人的心意。

这些日子顾锋接近史朝义,发觉他对其父其弟并非没有怨恨。每次被史思明当众斥责打骂之后,总是回到账中独坐,不许旁人接近。于是顾锋几次设法加剧隔阂,更以刺探归义王心意之名劝史朝义安排舞姬伶人到史思明身边,这伶人中便藏有一名凌雪阁弟子。

顾锋每隔几日就到丰庄去找迟驻,对身边狼牙军士只说是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,胡人好色,对此倒习以为常。

除夕之夜,顾锋买了两套汉人新衣并些酒菜回到丰庄。自范阳夜变后已过数月,当时重逢死别,肝胆俱碎,无论如何想不到还有一同守岁的日子。

迟驻喝了些酒一时兴起,提剑步入庭中。彼时雪已落尽,月光融融照在皑皑积雪之上,天地晴朗有若仙境。

迟驻一袭月白衣衫,左手执剑,在庭中肆意舞剑,带起松竹上的积雪随剑光翻飞,舞得却是家传短歌。

只听得他一声长啸,接着吟道:“月落沾衣檐上某”又挽个剑花将一旁的梅花挑在剑上,“借剑挑花散枝头!”

顾锋十数年未曾见过这般场景,仿佛真的回到了少年沧州,父母俱在之时,一时看得痴了。

迟驻收剑看向顾锋嗔怪道:“锋哥,你怎么像块石头,好没意思。”

顾锋回神一笑,以箸击杯,放声吟唱: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。借问谁家子,幽并游侠儿。”

迟驻大笑,似是颇为得意,跟着舞剑接道:“少小去乡邑,扬声沙漠垂。宿昔秉良弓,楛矢何参差。”

顾锋又拿起一根竹箸,在两个瓷杯上敲出不同的声调:“控弦破左的,右发摧月支。仰手接飞猱,俯身散马蹄。”

当年并辔游荡幽燕,行侠仗义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。

迟驻跃上屋顶:“狡捷过猴猿,勇剽若豹螭。边城多警急,虏骑数迁移。”

顾锋只觉击箸还不快意,索性走入庭中击掌唱道:“羽檄从北来,厉马登高堤。长驱蹈匈奴,左顾凌鲜卑。”

迟驻高高跃起连挽剑花,使到了短歌剑谱最为精彩之处:“弃身锋刃端,性命安可怀?父母且不顾,何言子与妻!”

听到此处,不知何故顾锋竟然流下泪来,哑着嗓子念完:“名编壮士籍,不得中顾私。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!”

迟驻收剑在侧,看着十分快活,转头一见顾锋模样忽然不知所措。

“锋哥……你做甚么哭了。”

迟驻跳下屋檐,抬手拭去顾锋面上水珠,谁知怎么也擦不干。

顾锋此时也有些难堪,心底不知是什么情绪奔涌不息。自龙泉府重遇、得知阿迟认贼作父,到范阳惊变,直至江湖客出手重塑肉身,好像一直都是默默接受了,如今再见阿迟吟诵“弃身锋刃端,性命安可怀”一句,只觉这十几年来实在波折太多,煎熬太多,突然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。

迟驻似乎也心有所感,不再追问,只是扔下佩剑紧紧拥住了顾锋。

日月倒悬,不知今夕何夕。

天将明时听得城中几声巨响,有人海欢呼之声隐隐传来。顾锋从塌上爬起,换上了狼牙衣帽。见迟驻还在熟睡,替他掖好被角便匆匆离开。

一路赶到城门口,竟是史思明叛唐,自立为大圣周王了。

街道两旁皆是狼牙军振臂高呼。忽闻街道尽头鼓声轰鸣,只见一队仪仗骑马挥着长鞭驱散民众,一架华贵宝车缓缓驶出,车上坐的,不是史思明又是谁?

月泉淮与谢采一人一骑跟在不远处,顾锋虽已施展十方玄机掩盖了身份,还是找个角落躲了起来。

月泉淮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,倒是谢采盯着史思明的宝座出神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,一看却是多日未见的十三。

“师兄,你昨夜怎么不在营中?去了哪里,叫我好找。”

“找我何时?昨夜除夕,和阿迟一道过了。”

十三的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:“哦……这样,我得到消息,史思明下月就要进攻邺城。”

“传信出去了吗?”

“事关重大,城中通信的兄弟已经分三路出城回禀了,想来邺城不日就会收到消息。下月出征,我们也要早做准备。”

“嗯,这些日子你潜伏在史思明身边,可有什么动作?”

“我观史思明谋略不在安禄山之下,且心思缜密,来日若是吞并安庆绪残部挥师南下,威胁不亚于安禄山。新月卫与鬼山会的人环伺在侧,我不敢轻举妄动,倒是我从前在南疆见过一种菌子,烹饪极为鲜美,久服使人暴躁易怒,行为狂悖。我买了许多干菌给厨子,史思明吃了果然喜欢。此处鲜少有人识得这味菌子,没有引起怀疑。”

“很好。还有一件,你久历江湖不常在内阁办事,有些规矩恐怕不太明了。此次行动阁中派出许多分队,若有小队不慎暴露,其他人不可强出头乱了大局。李大人派你潜伏在史思明身边,说明你有其他弟子不能及之处,万万护好自己。”

十三顶着一张莽汉脸咧嘴一笑:“师兄的话我记下了,你也要多加小心。”

二十日之后,十三夤夜来找顾锋。

“师兄,派去送信的潮生、春轩、连海三人至今未归,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?”

顾锋心中一紧,问道:“你是何时得知?去找他们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尾随?”

十三听他不问送信之人情况,已知其言下之意,一时宛如被抽去了魂魄,呆呆道:“他们在联络点时,门口会挂一盏倒转亭台暖夜纱,我远远一望便知,到今夜那纱灯已经七日未亮了。”

“狼牙军拔营就在这几日了,如今消息没有送出去,范阳城中也与外面断了联络……”

十三闻言更加心焦,急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!不然,我今夜便出城送信?”

顾锋叹了口气:“潮生他们三人遇害,说明敌人早有防备,你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?再者你现在是史思明账下卫兵,怎可说走就走?”

十三也自知失言:“我只是想不出办法,总不能束手就擒。”

顾锋想了想道:“还有办法,凌雪阁人不能出城,阿迟却可以。我叫阿迟带上我腰牌去找李大人……”

“不可能!”

顾锋被十三打断,颇感奇怪:“为什么不行?阿迟是我最信任之人,你不必对他有所怀疑。”

十三张了张口,支支吾吾道:“我不是怀疑迟兄为人……只是,只是潮生他们武功不俗,兵分三路尚且遇害,恐怕对手不是寻常狼牙军,定有月泉淮谢采插手。月泉淮对迟兄十分熟悉,又恼怒他忤逆之事,若是迟兄被月泉淮发现,定会被想尽办法折磨!”

顾锋听他说得有理,也有些迟疑。

十三又道:“李大人他们此时或许也有察觉,不会将范阳城中弃之不顾,不如我们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,届时我们找其他小队的兄弟商议一下。”

顾锋只得应下。

待天明之时,却听得北门方向十分嘈杂,顾锋在路上拦住一个老妪问是何事。

那老妪哆哆嗦嗦道:“回军爷,说是抓住了几个探子,砍了手脚挖了眼睛还不肯认罪,如今尸体挂在北门城楼上示众呢!”

顾锋只觉背后一片冰凉,眼前天旋地转,日光也尤为刺眼。

“军爷,军爷您怎么了?”

顾锋飞快地回过神,粗声笑道:“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,报了信又能怎样,唐军如此懦弱,不堪一战!此刻便是长安城,王上一声令下不也如探囊取物?”

“哈哈哈,囊古都说得好!”身后一个大嗓门说道,回头一看正是顾锋假扮狼牙军“囊古都”的同乡兄弟,在史朝清手下做事,“好兄弟,我还没见过砍手砍脚挖眼的刑罚呢!听说还是武曌所创,咱们去见见世面?”

顾锋做出极有兴趣的样子:“乌木达大哥,我也正要去看。可惜这探子已经死了,真是没用!听说这叫人彘,还要拔舌戳耳泡在药里听他们荷荷惨叫才更有趣!”说着与乌木达勾肩搭背去了城北。

越到城门口越是人声鼎沸,只见凌雪阁三人身上还挂着染血的夜行衣,四肢断口处接着黑色的血痂。此时天气寒冷,尸身还未腐坏。三人之中春轩是女子,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,露出的皮肉上俱是伤痕,不敢想象在狱中经历了什么。

一个狼牙宣令官站在旗杆边大声说道:“范阳城中还有余孽,若是此刻出来供出同伙,还可饶你们一命!抓住一个探子,赏金十两!”

一旁的乌木达听得心痒:“十两黄金,真是大手笔啊,也不知道被哪个兔崽子捡到。”

顾锋心中一动:“大哥,城里边那群新月卫都抓不到的人,哪里这么好找,与其等着天上掉金子给别人捡去,不如自己想办法。”

乌木达问:“你小子想出什么馊主意了?”

顾锋指了指城门上吊着的尸体:“大哥,你看那三个探子腰上挂的木牌。乌承恩那龟孙身边抓的探子身上也有这牌子,可是等事后我们去收拾尸体,牌子就不见了,我猜是被同伙儿拿走了。”

“哈,你小子这双招子不赖!”

“找个看不顺眼的,把这木牌取来丢在他房中,再向传令官举报,岂不是既得了金子,又除了钉子?”

乌木达闻言大喜过望:“好小子,不枉我平日厚待你!等得了钱,缺不了你那一份!唔,找哪个倒霉鬼,我倒要好好想想!”

顾锋垂眸,心中却盘算起来。乌木达平日倒也没有什么仇家,只是十分贪财好色,军饷一到手就化作嫖资。顾锋忽然想起十三提及,史思明账下有一曹将军,武艺了得,且跟随史思明多年,护卫他出生入死多回,若要史思明动手,必得先过曹将军一关。

此人膝下只得一个儿子,十分宠爱,原先在南方游历,这两年因战事迭起回到曹将军身边,娶了新妇。

想到此处,顾锋生出一计,面上丝毫不显露,只是有说有笑与乌木达一同回城。

天色渐暗时顾锋准备好了东西去找十三,打算扮作曹将军的儿子与儿媳,骗乌木达入彀。

片刻之后,一对年轻夫妇挽手走出小屋,那妇人年轻貌美,眼角眉梢更是有千般勾人风情,眼下一颗泪痣惹得人心痒难耐。顾锋早已打听得乌木达今日轮值的地方,两人直奔那处去了。

待到乌木达面前,顾锋使劲浑身解数,将当年在百相斋所学尽数掏出,勾得乌木达两眼发直,只恨曹将军之子在旁,咬牙切齿涨得面皮通红。

做完了戏,顾锋与十三重回小屋,却见迟驻立于屋中,两人见面皆是一惊。

“锋……锋哥,是你吗?”

顾锋立直了身子:“阿迟,你怎么进城了,可是有什么急报?”

迟驻还未从惊讶中脱离,木木地道:“我听闻城中抓了几个凌雪阁弟子,实在担心,便来看看。”

“情况十分不妙,不过我和十三都还安全,你不必忧心。”

迟驻闻言松了口气,又仔仔细细了打量了顾锋一番,忍不住笑道:“锋哥,你这番打扮属实惊艳,若是当年沧州的花魁娘子来了也要甘拜下风呢!啊呀,此时此刻,我该叫你一声顾姐姐才是。”

当年在百相斋学变化之术时,凌雪阁弟子互相嘲笑管了本是习以为常,此时听了迟驻两句调笑,不知怎么倒生出十二分尴尬,面上嫣红一片更添风流。

十三突然冒了一句:“厌夜师兄,我还要回营中照看,先走一步了。”说罢错了搓脸,套上狼牙军服夺路而逃。

此时房中只剩下二人,顾锋清了清嗓子道:“我略略收拾一下,送你出城吧。”

迟驻笑道:“急什么,顾姐姐,我来给你卸妆梳头!”

顾锋呛道:“做了夫妻才梳头,你小子果然还如当年孟浪。”

迟驻顺口道:“你我出生时若是一男一女,当年在沧州必然拜了天地,梳个头又怎么了?”

顾锋自知失言,索性闭了嘴任由迟驻在头脸上折腾。

此时顾锋已经卸下十方玄机的劲力,身形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,发髻打散随意披在肩上,面上的妆已卸了一半。

迟驻边动手边道:“锋哥,你生得真是不赖。”

顾锋笑了笑,忽然起了显摆之心,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,瞬息之间已变成了迟驻的模样。

迟驻一惊,继而笑道:“不错,现在更好看了!你们凌雪阁既然有这样的本事,阁中岂不人人都是俊男美女。”

顾锋似乎是想起什么,摇摇头道:“也有师弟师妹学艺不精,想变个万花美人,却变成了胖大汉子,变完没照镜子自以为惟妙惟肖,跑到阁外抓个道士说什么‘离经易道,只为一人,道长可愿与我做一生一世一双人’。”

迟驻拍手大笑:“那更有趣了!锋哥,你再变一个我看。”

顾锋揉了揉额角,无奈道:“十方玄机术实战时也要耗费精力,一会儿我还要回去,变不动了。你也早些出城吧,这两日狼牙军各处必定盘查严密,你要加倍小心。”

迟驻皱眉道:“如今凌雪阁已有人被查出,你们要如何传递情报呢?不如我……”

顾锋照着十三的话回绝:“算来范阳与阁中已断信二十几日了,李大人与台首必然有所察觉,城中所谋是长久之计,这些日子还是不要贸然出手的好。”

迟驻点点头:“也对,天色不早,我们走吧。”

说罢两人起身出门,才到院门口,忽听得屋顶上有些响动,顾锋摆摆手示意迟驻去看看。

恰在此时,一个声音从巷口传来,叫顾锋如堕冰窟。

“你是史朝义的囊古都?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?”

来者竟是谢采。

顾锋也不知谢采是否看见了迟驻,一时脑中混乱,不知该如何答话。

眼见谢采步步走近,院内突然传来娇滴滴的女声:“军爷,怎么这便走了,是奴惹爷不快活了吗?”

顾锋装作尴尬之态对谢采说道:“大人,我……我出来时没有带钱。”

谢采轻嗤,往顾锋身上丢了几块碎银,转身走了。

顾锋松了口气,捡起碎银转回屋中,竟是苗疆江湖客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?阿迟呢,你方才看见他了吗?”

江湖客目光闪了闪道:“迟驻刚刚走了,李大人久不闻城中消息,派我来协助你们。不曾想到春江潮水连海平小组全数遇难了……”

“史思明要进攻邺城的事,你可知道了?”

“春轩多留了一条心,遇害前已经把消息送到了其他弟子手里,五日前阁中收到了,只是如今兵马大权在宦臣鱼朝恩手中,郭大人也处处掣肘……”

“荒唐!”顾锋忍不住恨声道。

江湖客张了张口,不知说些什么。圣人无道,然而百姓无辜,江山不可倾覆,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。

“你来范阳,可带回了什么命令?”

“史思明进攻邺城时,我会跟你们一起走,从旁协助互通消息。到了邺城,再由邺城的人接应——如今敌人戒心深重,不宜再派遣新人来了。”

顾锋突然反诘:“他们怎么知道邺城之战必输无疑?去年十月,朝廷数十万军士包围安贼残部,围困数月,竟然久攻不下?如今竟然未战先怯,可笑!”

江湖客被他双目逼视咄咄逼问,一时也逆反心起,冷冷道:“史思明自立为大圣周王,还未称皇帝,此番去邺城自然是要收编安氏残部再行自立,这一战筹谋已久。我军围城数月早已疲乏不堪,国库玄虚已久,若是血战到底,即使侥幸保住邺城,朝廷今后哪里还有兵马?南诏、回纥、吐蕃乃至西域诸国环伺,朝廷该如何自保?你要问圣人为何如此昏聩,屡屡延误战机么?不错,这一点朝中谁人不知?是以凌雪阁如今拥戴的,不是圣人,而是广平王!”

顾锋闭上眼深吸几口气,脑海中浮现几年来见过的征丁场景,朝廷的确是到了无兵可征的地步了。

“你说得对,是我今日见了城门惨状难以自抑,想得简单了。”

江湖客说完也有些后悔,又温言道: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冷,大唐走到今日,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挽回的。厌夜,北到雁门雪岭,南到巴蜀各部,西至玉门关外,东至东海三岛,无数义士都在为挽救大唐奋不顾身,他们也经历生离死别,身负血海深仇。”

顾锋睁开眼,面上已瞧不出悲喜:“我都明白。还有一事,我与十三设计,借捕杀凌雪阁之刀要杀了史思明心腹曹将军之子。因是临时计划,怕有纰漏,如今你来了正好替我们见机行事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
江湖客点点头:“好,我即刻就去。你也快些回去吧,免得不好交代。”

次日中午,营房外一阵喧哗,果然是乌木达引了人来捉拿曹将军之子,搜出三块染血的腰牌。

这日曹将军不知被什么事支开,等天黑回营时,独子竟已血肉淋漓,屈打成招了。曹将军老泪纵横,赶到史思明帐外苦苦哀求,却被亲兵逐出营房。待到第三日,谢采亲自提审时,曹公子已经一命呜呼。

顾锋在营中听狼牙军谈论此事,心中暗叹这江湖客做事倒是十分利落。

乾元二年二月,史思明拔营直取邺城,一番惨烈交战后唐军退至东都洛阳。

史思明以替安禄山除逆之名诛杀安庆绪,自称应天皇帝,更国号为大燕,年号顺天,立妻子辛氏为皇后,封长子史朝义为怀王、周挚为宰相、李归仁为将军,定都范阳,改称燕京。

消息传回宫中,朝野震动。




下·名编壮士籍

转眼间,史思明自立将满两年,大唐与叛军僵持不下,民生日益艰难。

宦臣鱼朝恩好大喜功,力劝圣人出战,反倒中了史思明圈套,致使河阳、怀州等地落入史思明囊中。

这日史思明退守永宁,命史朝义督军筑城墙,自己去与次子史朝清享福作乐。史朝义敢怒不敢言,只得埋头苦干,见军士连日劳碌十分疲惫,便叫稍作歇息。

谁知史思明归来巡视至此,撞见军士休憩,而城墙尚未完工,勃然大怒,指着史朝义大骂道:

“待攻克陕州,朕便斩却此贼!”

史朝义经年战战兢兢小心事奉,闻言惊惧不已。顾锋看时机已到,便随史朝义入帐中劝道:“殿下,末将见陛下今日情形,与三年前在范阳诛杀耿仁智的模样一般无二啊!”

史朝义想起耿仁智被几锤打死,血溅当场的情形,更思及耿仁智忠心耿耿跟随史思明数十年,心中生出无尽悲凉。

“父皇素来看不上我,如今战事焦灼迁怒于我,又能如何!”

顾锋凑近史朝义耳边道:“殿下可还记得安禄山是如何被杀的?”

史朝义闻言大惊失色,仓皇环顾四周,低声喝道:“囊古都,你怎敢说这样的话!要害死孤么!”

顾锋道:“左右待陕州城破跟着殿下被问斩也是死,不如险中求生,便是事败自刎,也好过被陛下折磨!”

史朝义嘴上仍是道:“休要再提,孤侍奉父皇,从未有过此心!”双手却紧紧攥住衣角,眼珠不停转动,显然是被说动了几分。

顾锋不再多说,退到了帐外,对等候的几位心腹臣子使了个颜色。那几人齐齐涌入帐中,向史朝义跪倒:“殿下!今日陛下之言令臣等惶恐,若是殿下要置我等于不顾,恐怕臣等只能投降唐军了!”

史朝义又是惊骇又是暗喜,忙下宝座将诸将扶起:“尔等皆是我心腹重臣,孤怎会不管不顾!此事……此事且等孤计划一番,要做得万无一失才好!”

顾锋在帐外听得史朝义之言,嘴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,双肩似乎一下子被卸去了重量,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。行至史思明行宫外,将十三找来。

“囊古都大哥,又来找我吃酒么!”十三一见顾锋,便亲亲热热地搭了上来。

顾锋粗声笑道:“今日不白吃酒,我打听到一个好去处,你附耳过来!”

十三果然靠近,顾锋轻声道:“史朝义已经决意起事,你那边劝好曹将军,叫他夜里来投诚。”

十三抬起头大笑:“大哥果然懂我!只是今夜我要当值,你先去那处探探,明日,明日我们再去!”

曹将军因爱子冤死之事对史思明怀恨在心,这一年多来又因史思明偶然露出的怀疑颇感自危,听得十三一番劝导只道:“怀王若有什么打算,臣必不敢拒。”

是夜,见曹将军踏入史朝义帐中,顾锋卸下伪装,穿上夜行衣赶往城外。

月色清明,星子漫天,只见迟驻在半山亭中独酌。

晚风拂动他的衣带,挂在了佩剑上,顾锋忽然觉得他像个遗世独立的剑客,从来没有卷进过乱世的悲苦里。

如今他们已经不会再做什么“若当年没有家中变故”的设想了,神州大地满目疮痍,不求永定,但求知己在侧能得一时之安。

顾锋上前抢走酒壶,自己灌了一口:“江湖客还没来么,我约了她此刻接头,怎么失约了。”

迟驻轻轻地笑了笑:“看你今日神采飞扬,怕是脚程太快,自己来早了罢!”

“嗯,或许吧。晚一些也无碍,明夜若是事成,大局就有转机了。”

迟驻双眸一亮:“终于到这一天了,锋哥,我们果然能等到海晏河清那一日!”

“朝廷积弊已久,即使是明夜功成,要回到正规也不简单。”

迟驻将空盏往他怀中一抛:“好没意思,今夜就不能想些轻松的事?”

顾锋自知扫兴,就着这盏斟满自罚一杯:“等有机会,我们去看看李大婶,然后回沧州小住,好不好?”

“这两处自然要去,还有别的呢!往后几十年呢?”

顾锋皱了皱眉:“我身居凌雪阁,也不能总和你一道游山玩水吧。”

迟驻嗤笑一声:“谁要游山玩水,谁不让你留在凌雪阁了?我醒来时你答应的事总不会忘了?”

顾锋这才明白他是说在凌雪阁赎罪之事,笑道:“自然记得。往后我做朝廷鹰犬,你做沧州游侠,死后一道挂在墓林。”

“锋哥,我看你们那姬台首很会哄骗人。自从你入了凌雪阁,三句话不离一身后事。如今习惯了也就罢了,我刚醒时,你日日说死了怎样死了怎样,叫我白白担心!”

顾锋回忆了一番,似乎真是如此。

两人说笑片刻,便等来了江湖客。

“路上碰到些怪事,来得晚了,劳厌夜哥久等。”

迟驻在旁道:“厌夜就够奇怪的了,还要叫厌夜哥,真是怪上加怪。”

顾锋道:“十三与江湖客认识我时都是以凌雪身份,我也不惯旁人叫我锋哥”接着转向江湖客道,“也没有等多久,我与阿迟恰好对酌了两杯。”

江湖客朝迟驻抱了抱拳算是招呼,又问道:“是有什么急报?”

顾锋道:“我这边已定了明夜举事,十三与扮伶人的江露都已做好准备,史朝义手下将领和曹将军也打通好了。”

江湖客大喜:“妙极,月泉淮那老贼此刻也不在左右,恐怕要被东海的兄弟们缠住月余!尹家也在追查尹雪尘,恐怕抽不出身来。”

“那还剩下谢采……”

“我们布局良久,谢采纵然多谋多虑,也不至于如此神通吧。”

“也是,既然如此,我们这就下山,你速去安排吧。”

语罢三人一道离开半山亭。行至一处陡峭山路时,月光倾泻,面前闪出一个人影。

红衣黑扇,脸上带着嘲弄,竟就是谢采!

“哼,果然是你们二人。”

江湖客紧紧攥住虫笛,目眦欲裂,身上汗毛倒竖。

“宗主突然被支走,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鬼又要登台。真是可怜,就凭你们又能闹出什么风浪?还不是如如那年在范阳一般,为了个胆小怕事的乌承恩损兵折将,最后白忙一场?”

顾锋与江湖客听到此处反而微微放心,原来谢采并没有知道他们的全部计划。

“那时放了你们一马,谁知道如今还是来自投罗网了,天道循环,可笑可笑!”说罢手提折扇欺身上前,直取江湖客咽喉。

顾锋举剑一格,只感折扇上一股粘力引得他佩剑难以挥动。江湖客虫笛奏响,那折扇上力道一卸,顾锋连忙将剑抽回。

那谢采再来攻时,江湖客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在他身上。说来奇怪,谢采看见此物竟然愣了愣神。

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,江湖客拽着顾锋大喊一声“走”,施展轻功沿着陡峭山壁朝永宁城相反的方向逃走了。

待到了安全之处,江湖客向顾锋解释道:“我丢的是谢采从前为妻子姜鱼打造的宝簪,那时谢采背叛蓬莱,姜鱼托我将些信物丢弃,这枚簪子我留了下来——想不到对这厮还真的有用,呸!心冷如铁之人,便是对姜家主真有三分情也不是什么好事!”

谁知顾锋对这些恍若未闻,定定地看着江湖客问了一句:

“他为什么看不见阿迟?”

江湖客浑身僵硬,似是比刚才面对谢采还要紧张十倍。

“你也看不见阿迟,对不对?”

两年间的一幕幕如走马灯略过眼前,台首探究的目光,十三每次见到迟驻的不自然,范阳巷中谢采的疏忽,江湖客每次都要在他与阿迟说话之后才打招呼,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和阿迟对话过……更关键的是,人死,怎么可能复生!

阿迟醒来时说,若有涅槃蛊与招魂术,为什么不用在阁中先烈的身上?

是啊,若真有重塑血肉之术,怎会没有人用过!

顾锋缓缓回过头,看向迟驻方才站着的地方,分明空无一物。

“阿迟?”

“我也……看不见阿迟了?”

江湖客低着头轻叹道:“醒来,就再也看不见了。”

“涅槃蛊……究竟是什么?”

“涅槃蛊确是苗疆秘术,一生只可使用一次,是指死去的人重生成活人眼中的幻象。”

“我看到的究竟是谁……”

“那日我朋友以方士禁术从魂墟中招来迟驻的记忆,配合涅槃蛊放入你的脑中。你看到的,是迟驻的记忆在你心中的投射。”

“……”

江湖客以为他要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用涅槃蛊重塑血肉来欺骗自己,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。

最后她忍不住主动打破沉默:“厌夜哥,对不起……”

“你何必道歉,这些日子,我过得很快活,十多年未曾有过的快活,今后也不会再有了。”

“酒后梦酣,终究还是要醒的。”

江湖客闻言更加担心:“厌夜,你……”

顾锋怆然一笑,却比哭还要难看:“你又要像当日在龙泉府一样,教我不许寻死是不是?你大可放心。”

“我答应了他许多事要做。”

“多谢你,我贪醉贪梦,是你纵容我这么久……只是阿迟和父亲,都教我醒。”

那夜永宁城中惊变,大燕帝星陨落,大将周挚挺枪拍马来战,只见人群中跃出一个青年,手持长剑直取周贽首级,剑光映着月色如水,有人认出使的是北地失传多年的短歌剑法,猜测是多年前被害的迟家尚有血脉在世,感叹忠义之后命不该绝。

那夜玄宗肃宗卧病在床,广平王李俶往来侍疾,亲尝药膳,衣不解带。一时龙心大悦,传旨朝中一应事务交由广平王决断。朝中老臣涕泗横流,张皇后连发八道密令。

那夜北地魂墟之中,一盏幽蓝的戏参北斗熄灭了火光,跌跌撞撞落在皑皑白雪之上。

那夜是,沧州迟家灭门的第十五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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